風馬 | 卷一 | 4

風馬 | 卷一 | 4

隔天一早,撐著傘走到巴士站候車,
目的地是金瑙爾縣的瑞公皮奧。
當地人習慣叫她「皮奧」(Peo),但印地語的「P」與「B」發音相近,
因此念起來更像「鼻奧」。

我「鼻奧、鼻奧」地問,每回皆得到不同答案。
有人說八點,有人說八點半,有人說沒有直達車,必須到某地去轉乘。

「沒有標準答案」永遠是印度的無解之謎。
可是仔細想想,如果我在台北轉運站候車,
突然被問「去南投的巴士幾點」,一時也答不出來吧。

差別在於印度人不會讓自己陷入答不出來的窘境,
他們會硬擠出一個答案,意思是:我可沒有袖手旁觀噢。

鐵皮巴士約莫在八點出現,車子幾乎坐滿,
只剩後排幾個零散座位,我直覺挑了最末排。
但事後回想,如果知道這段路程如此艱辛,我絕對會盡量往前坐。

不過或許坐哪裡都一樣,
只是「可怕」與「更可怕」的差別而已。

起初還很正常,車行於蜿蜒山路沿路載客,
直到巴士滿到不能再滿就開始不正常了。

司機大概是為了提振精神所以把音樂轉到最大,音響的品質很差,
女歌手的高音尖銳難耐,曲風多半是快節奏舞曲,估計是寶萊塢電影合輯。

車子配合節奏開始狂飆,疾駛過無數個髮夾彎,有時連煞車都不踩一下。

我漸漸感受到生命威脅,已無心欣賞窗外的風景,
反正什麼也看不見,有段時間幾乎行駛在白茫茫的雲霧裡。
儘管如此司機依然有本事加速過彎,甚至超車。

說到超車,常理而言是小車超大車,這裡卻一反常態。
司機連摁幾聲喇叭警示,接著油門用力一踩,
一口氣超越兩輛都沒問題。

直線也超,過彎也超,乘客緊挨著彼此,
一下子擠到右邊,一下子擠到左邊,只能趁回到直線時挪正屁股。

後面幾排的人(包含我)緊抓住前方椅背的扶手,
不約而同地挺直身子,猶如搭雲霄飛車似的。

我打開離線地圖一看,才發現剛駛過的路豈止崎嶇而已,
根本就像飛機穿狂暴亂流,更糟的是後面還有更多亂流…

正想著這時如果有人想吐怎麼辦,壞預感竟馬上應驗。
前方傳來一陣騷動,我看見某位乘客從中間硬擠到窗邊,
一次、再一次扳開幾乎卡死的玻璃窗,總算及時把頭伸出車外。

這種事最怕開先例,如果有一種風氣叫做「嘔吐的風氣」,
此時此刻肯定在這輛巴士中抓交替。

這回輪到我旁邊的小弟滿臉蒼白,他似乎已達臨界,
急忙跨過堆了滿地的行李,站到車門邊去醞釀情緒。

我很擔心他的安危,因為車子的過彎之快,
若沒抓準時機開門肯定會被離心力甩出去。

幸好這次壞預感沒有成真,他順利打開車門,
一手抓住扶手,一手搭住門框,朝車外吐了好幾回,
那特技般的畫面竟然令我聯想到《捍衛戰警》中飾演警察的基努・李維。

我由衷感謝自己的胃沒鬧脾氣,卻好恨膀胱的不爭氣。
「尿意」是這樣的,一旦察覺它的存在便無法不在意。

車子經過一個又一個村莊,偶爾卸客、載客,但就是沒打算停下來休息。
其實只要臉皮厚大喊一聲「停車」即可解決問題,
但不知為何聲音老是卡在喉頭不出來。

我不禁納悶,為何其他乘客能維持那樣不吃不喝不拉(但嘔吐)呢?
他們的身體一定內建了某種「長途車模式」,
如手機的飛航模式那樣將各種消耗降到最低,趨近休眠狀態。

連續行駛了四個多小時,終於在拉姆普爾(Rampur)停靠,
我滿懷感恩地撒完尿,並買了幾個咖哩角(Samosa)安慰飢腸轆轆的胃。

手機難得收到訊號,拍了張照片傳給朋友,
倒不是風景多美,只是想紀錄河谷中泥沙滾滾的薩特萊傑河(Sutlej river)。

這條印度河的支流發源於西藏阿里地區,在那地方的別名是「象泉河」,

滾滾濁流似乎反映了上游的天氣,
我刻意修改路線繞道而來,真能如期避開雨天嗎?

此去不遠便是金瑙爾縣(Kinnaur),剩餘乘客全要去那裡,
畢竟這條路線很單純,僅靠一條國道五號(NH5)與外聯繫。

金瑙爾人很容易辨識,他們喜歡戴一種羊毛製的氈帽,
特點是正面有一大片祖母綠的絨布。
我很少遇過一個族群不分男女老少、不論場合時機,
皆戴著同一款帽子,要説這頂帽子是金瑙爾人的族群認同一點也不為過。

鄰座乘客也戴著那種帽子,是個靦腆的金瑙爾青年,
他看前面還有雙人空位邀我一起往前移。

這個人話不多,英文普普,我和他斷斷續續聊著,
得知他在西姆拉工作,趁放假回皮奧的老家。
每次返鄉都得經歷這段生死交關的路途,光想就累。

我趁機打聽關於卡爾帕(Kalpa)的資訊,想直接略過皮奧轉車上去。

卡爾帕是距離皮奧七公里的另一個村莊,海拔比皮奧高三百多公尺,
旅遊書形容它是一顆迷你寶石:
「請準備好你的眼球,欣賞對岸超過六千公尺的大山。」

幾位剛放學的女孩在終點前上車,她們佔領了最後一排,
如麻雀般嘰嘰喳喳聊個沒完。
聊天聲不知何時變成大合唱,女孩們跟著車上播放的歌一首接一首,
連rap都一字不漏,發現乘客被取悅了,又唱得更嗨。

歌聲一下子扭轉了車內的低落氣氛,令乘客疲憊的靈魂為之一振,
我試著沈住氣,說服自己再多忍耐一下。

旅行印度的人都必須在行囊裡多準備一些「耐性」,
因為時間經常虛擲在無謂的等待上。

搭了九小時來到皮奧總站,但還要轉搭公車上去卡爾帕。
最後這段路是另一種層面的辛苦,
巴士滿得差點容不下我,但說什麼也得拼命擠上去。

車子行駛於蜿蜒坡道,笨重如老牛,令人擔心它會撐不住而倒退溜。

車內雖然擁擠但氣氛極佳,乘客們彼此熟識,
這些人下山採買補貨,提著大包小包上下車,
每天都像逢年過節般豪邁談笑。

我有種來對地方的感覺,有時這種直覺會不請自來,而且通常很準。

*摘錄自《風馬》卷一 4  <— 限量絕版,殘酷上架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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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立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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